二
茶山中的村落,是万顷碧波中的一个小岛。雾一起来,就是人间仙境。后岱山村就是这样的村庄。
走进村子,石头墙,小青瓦,木头门扉,小院落,菜园子,石板路,小狗,鸡,鸭,鸡冠花,还有落光了叶子的老梨树和柿子树,构成了村庄的老底子。但村子并不是一味的老旧,有股子新鲜气在流动。斗笠挂在石头墙上,酒瓮摆在石板路边,茶罐做了花盆种上金钱草,农具在村子都成了艺术品。一座石头屋的门楣上挂了一块“颜如玉”的木牌,探头一看,是一个书吧,坐下来,泡上一杯茶,看一本书,光阴也在此停下脚步。
左拐,是一座石头屋改造成的古朴茶室,小院一角种了一棵茶树,花正一朵朵往外冒,更添了茶趣。主人冯春瑾,一个苏州人,循着茶香而来,把一间闲置的民居拾掇成茶室,做起了茶生意。五个年头过去,还留在茶村恋恋不去,乡亲们也把他当成自己人,有啥好吃好喝的都有他的份儿。
东茗乡是新昌龙井茶的主产地。据当地文史专家徐跃龙主编的《新昌茶经》载,西湖龙井茶的前身是“天台乳花”,苏轼曾撰文追溯龙井茶的起源,认为乃是谢灵运在下天竺翻译佛经时将天台山带来的茶树种于西湖,后来辩才和尚退居狮峰山下寿圣寺(即后来的龙井寺)时又将下天竺之茶带至龙井,并亲自植茶制茶,才有龙井茶之名。新昌的龙井茶以石城山大佛冠名,称大佛龙井茶。
后岱山种植了2700亩的大佛龙井茶,产茶1334担,产值有1975万元,村里每人可收入2.8万元。这一组数字里藏着一幅春日茶乡繁胜图。
清明前,茶叶开采。采茶不能见日,“晨则夜露未晞,茶芽斯润,见日则为阳气所薄。”天刚擦亮,村里门扉吱嘎声此起彼伏,村道上脚步纷沓,欢声笑语,似去赶集。旧日采茶时还有“喊山”的习俗,村人敲锣打鼓,声震山岗,说“喊山”可以呼泉催茶芽,能惊走虫蛇。来自山外的茶商纷至沓来,挨家挨户地相看茶叶。一个春天,整个村子就泡在茶叶的香气里。
后岱山有自己的茶厂,只是现在村民专卖茶青,就闲置了,去年被改造成茶文化展示馆。这座建于1958年的“后岱山茶厂”,青砖青瓦,古朴敦实,是后岱山茶事繁盛的历史见证。展厅里展出的茶桶、茶篓、茶瓶、茶碗这些旧物,都覆着一层厚厚的茶色,似乎能闻到一股浓郁的茶香。
我注意到一块字迹斑驳的石碑,依稀认出“同归茶捐碑记”几个字。村人说,这是一块“光绪三十年”的茶亭碑,记录了村民捐建茶亭施茶的事。勒石而记的果然不是小事。
天姥山高峻雄阔,散落在高山峡谷中的村落都以山岭互通。后岱山没通公路前,下山要走两个多小时的山岭。山道弯弯无止尽,山岭高峻似天梯,一个茶亭歇歇脚,一碗茶汤解解渴提提神,风霜雨雪也温厚了许多。陆羽在《茶经》“之出”里说,茶性质冷凉,可以降火,作为饮料最适宜,于品行端正有节俭美德的人,其效果与最好的饮料醍醐、甘露不相上下。茶人传承了茶的善性,这是茶山的厚德载物。
捐建茶亭,也叫茶会。民国《新昌县志》记载,县内各村岭设茶亭路廊施茶,附设于庵内的叫茶庵,有300多处,资金都是募捐,全县共有茶田千余亩,请专人负责烧茶供应。茶亭内立有碑记,刻着捐田者之名和管理事项。
我在《新昌茶经》一书中见过几块遗存的清代茶亭碑——茹姑庙的《茶会碑记》、彼苍庙的《茶田碑记》、台头岭脚的《茶亭碑记》、镜岭练使岭的《茶亭碑记》,这些刻入石头的汉字,在岁月里源源不断地散发着茶香,温暖一代又一代的剡中人。
秋阳和煦,村人们围坐一起,手边各有一碗茶,谈天说地,一口绵软的越州方言,让人想起了越剧小调。上世纪初三月的一天,落地唱书艺人袁福生、李茂正、高炳火、李世泉等,在嵊县东王村香火堂前,借来四只稻桶垫底,铺上门板,站上去唱的几折小戏中,其中就有一出《倪凤煽茶》。这是最初叫“小歌班”的越剧第一次登台。
后岱山有布袋木偶戏班,唱的也是这个。闲暇时,台子一搭,从箱子里拿出木偶来,唱给漫山遍野的茶树听,唱给茶圣陆羽听,也唱给茶村人自己听。唱戏的,看戏的,人还是那些人,手还是那双手,季节一转,春雨落下,茶树吐绿,那时一座山,一个村,连人带云朵、太阳、月亮,都带着茶香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