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月色寒潮入剡溪,青猿叫断绿林西。昔人已逐东流去,空见年年江草齐。”
公元767年,陆羽乘一叶扁舟从湖州苕溪出发,进入越州剡溪时已月上东山。陆羽多次入剡,留下的诗歌只存这首《会稽东小山》,入剡考茶的成果却屡见于《茶经》。陆羽是我倾慕的人,他走遍千山万水,只做一件事——写一部旷世的《茶经》。
庚子年深秋,我来到古称剡中的新昌,与陆羽隔着一千多年的时光,遇见茶山,茶村,茶诗,还有一杯香茗。它们都有陆羽的气息。
一
不到剡中,焉知茶山之深广。我们去的是东茗乡。茶垄,如云似水,从山谷涌上来,又向四围延伸开去,一些漫到脚边,一些淌到云朵里去了。
秋天的茶山有着坐下来喝茶的那一份沉着和宁静。茶事看似结束了,其实仍在继续,黑黝黝的茶叶,吸纳着阳光。在春天可不是这样的,茶叶鲜绿油亮得连阳光都会在上面打滑。秋是收,春是发,从秋天开始内敛,春天才有力气绽放。
“茶者,南方之嘉木也,一尺,二尺,乃至数十尺。其巴山峡川,有两人合抱者,伐而掇之。其树如瓜庐,叶如栀子,花如白蔷薇,实如栟榈,蒂如丁香,根如胡桃。”
天姥山的茶树还是陆羽眼里的样子。茶树的花,从初夏一直开到冬天,一朵朵,金蕊玉瓣配着浓绿的枝叶,清新可人。记得夏天的茶树花,被蜜蜂采过后,经露水一打,摘一朵,对着花蕊一吮,里面的水珠也是甜的。茶树是边开花边结果,花果相遇是茶树的古老性情。茶果在枝上长老了,会爆裂开来,里面的籽砸碎了可以用来洗头,洗后头发会有一层乌溜溜的光。这法子,不知起于何时,是谁发明,老祖母的老祖母就是这样。这些陆羽没有研究,他毕竟是个专心的人。
《茶经》不过七千字,分成“之源”“之具”“之造”“之器”“之煮”“之饮”“之事”“之出”“之略”“之图”十章,写得细致入微而气象万千。剡中茶事,陆羽似乎考研得最是详细。“之出”一章中写道:“浙东,以越州上,明州、婺州次,台州下。”在“之器”说,用两层又白又厚的剡溪出产的剡藤纸做茶叶纸囊,储放烤好的茶,可使香气不散失。用两层的剡纸做纸帕,裁成方形,十张垫十枚茶碗。在“之事”中还收录了一则剡中“飨茗获报”的故事。
陆羽说“碗”也是“越州上”,鼎州、婺州、岳州、寿州、洪州都比不上越州。有人说邢瓷比越瓷好,陆羽认为完全不是这样,说,如果邢瓷质地像银,那么越瓷就像玉,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一点;如果邢瓷像雪,那么越瓷就像冰,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二点;邢瓷白而使茶汤呈红色,越瓷青而使茶汤呈绿色,这是邢瓷不如越瓷的第三点。陆羽踏遍越州的角角落落,对茶的审美相契于越地的山水。
陆龟蒙曾赞美越窑“九秋风露越窑开,夺得千峰翠色来”。我见过唐代窑口出土的越窑青瓷,釉质温润如玉,如宁静的湖水一般,青绿略带一点黄,有“春风大雅能容物,秋水文章不染尘”的风骨。晚唐五代时期的越窑被称作“秘色瓷”,是贡品,也是商贸瓷。越窑烘托茶汤的绿色,似嫩荷透翠,有层峦叠嶂般的舒目。
陆羽对茶的寄情,或者说对茶的专研,承继了魏晋之风。衣冠南渡,南方的地貌和它多种多样的植被不仅成为诗歌的主题,也成为学术研究的主题。谢灵运的《游名山志》,详细记录了胜地名山的地理信息。还有大量描述南方奇异事物的文献记录,包括嵇含的《南方草木状》(作于公元304年),沈莹的《临海水土异物志》(作于公元275年),张华的《博物志》(作于公元300年之前)。
陆羽的《茶经》让我想起另一本书——薛爱华的《撒马尔罕的金桃》,这是一本写唐代外来文明的书,一本物质之书,也是一个风华又糜烂的大唐。陆羽是李白“兰陵美酒郁金香”后的那一盏茶,是“唐三彩”上的那一抹青。
“千峰待逋客,香茗复丛生。采摘知深处,烟霞羡独行”。这是陆羽的朋友皇甫曾《送陆鸿渐山人采茶》中的诗句。在天姥山想起陆羽,他清寂的身影落在我视线触及的每一处,难以拂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