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子诚
01
“一个人的生命状态和变化,会在阅读里留下痕迹。”
过去,在文学研究或其他研究领域,我们的注意力都只是集中在作者本人和他写出的文本上,对于“阅读”这个问题,关注的相对较少。一本书是哪些读者在读?怎么读的?不同身份、不同时代的读者有什么不同反应?作为物质方式的书本与阅读构成什么样的关系?……
这种种问题,我们很少会想到。前些年出版的加拿大学者曼古埃尔的《阅读史》,就是讨论人类阅读行为的历史变迁:“阅读”在历史上的变化,纸张、印制、传输等条件的改变对阅读产生的影响,如在欧洲,专门供书写、阅读的书桌是什么时候出现的,印刷条件的改变会给写作跟读者带来什么样的影响,等等。
阅读是人生存基本方式的一个重要精神活动。有位学者说过,如果一个人每年都读一遍《堂吉诃德》或《哈姆雷特》,然后每年都把读这本书的感想记录下来,那么这个记录也是他的生命史。
说一个人的阅读史就是他的生命史,是有道理的。如果我们觉得这样定义过于夸张,或许可以这样认为:他的生命状态和变化,会在这个记录里留下痕迹。
02
“在读一本书的时候,会跟这本书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。”
阅读牵涉到很多方面的问题。比如说,谁在读;读什么性质的书;读书的具体条件、情境、时间、地点、情感状态……不管有没有意识到,我们在读一本书的时候,就会跟这本书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关系。
读一本理论书跟读文学作品,你的心态与期待,和这本书的意趣,是完全不一样的。读新书和旧书的感觉也不一样。
过去,我经常去北大旧刊阅览室,那里收集1949年以前的报纸杂志。当然,现在旧刊不大容易看到了,因为年代久远,几十年前的报纸刊物翻阅很容易破碎,所以一般不外借。可能都会制成显微胶卷,或者扫描在电脑上供研究者阅读。如果你手里拿的是20世纪30年代,以至更早的时候印制的书刊,跟读现在出版社重新编印的相比,相信你的感觉会有很大的差异。你会感觉到你触摸到的东西,那些纸张、字体装帧编排方式,以至广告……致使你想象什么人在阅读时会在上面留下印迹,你所有的想象都会与具体的历史情境相交融。
精装本跟平装本,横排或竖排,读的过程中的感觉也会不一样。书的厚薄程度,也会影响人的阅读感。比如说,诗集需不需要印得那么厚。现在有些诗集很厚,拿在手里头沉甸甸的,觉得很不舒服。
几年前在福建三明开一个诗歌座谈会,是纪念福建的一个诗人的。他一辈子热爱诗歌,不仅自己写诗,还为培养当地诗歌爱好者、开展诗歌活动,付出大量心血。他得了癌症去世,福建省为他举行一个纪念会,出版他的诗集。他健在的时候,没有得到出版诗集的机会。所以,这次就将他全部的诗都收进去,有六七百页。
这当然是好意,但是对读者来说,就有点尴尬。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这位诗人的创作,一般读者拿在手里就觉得有点难办。从头读起吗?读了六七百页你还有没有感觉?选读的话,又从哪一页读起?座谈会上,我就说了一点题外话。我说有点怀念三四十年代,以至五六十年代出版的诗集,常常几十页,一百来页。我说读诗的时候,手中应该是轻的感觉;应该是让阅读的人有更多时间在上面停留。薄的诗集,拿在手里,你不会有很大的压力。我说的也许不对,这是我自己的想法。
另外一个大家经常遇到的问题是,读选本还是读全集。当然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者,大家不会去读《全唐诗》或者《全宋文》。莫言前些日子得了诺贝尔奖,人民文学出版社就赶印收入他全部作品的20卷“文集”:这是对这位作家的致敬。也是有经济利益在里面。那么我们是读《莫言全集》好呢,还是读他的一些选本?其他小说家和诗人也是这样。我们有时候会觉得全集漫无头绪,不知道怎么读。但是有时候又觉得选本不大放心,容易被选家牵着鼻子走;因为有的选本带有历史的、个人的偏见。所以,有时候我们会不大信任选本。
另外,我们读书有时候可能会“想当然”。哈佛大学东亚系教授宇文所安有一本书叫《他山的石头记》,在谈到古代写作和阅读的时候举了这样的例子,说在先秦或者战国时代,写作、阅读是怎么进行的,采用什么方式?当时的写作和阅读与现代社会比较,有什么不同?我们知道在先秦、战国时代,写作是刻在竹简上,那么,一部书他要刻多长时间?是写作者自己刻还是雇人来刻?这样一种“写作”方式对文体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?另外就是谁有权阅读?一部书要多少竹简才能容纳全部内容?这些竹简藏在什么地方?什么人才能够读到它?读的时候是什么样的方式?这些问题以前我们可能没有细想。“书籍”的物质条件,对写作跟阅读肯定都会产生很大的制约。
开玩笑说,书的定价也会影响读书的选择和情绪。我前年出了一本书叫《我的阅读史》,北大出版社出版的,收入我个人类乎读后感的文字。我跟出版社编辑说,书的质量一般般,你们就别定价太高,要不读者不愿意买。可是他们不听我的,二百多页吧,定价38块钱。38块钱多还是少啊?其实我真有点内疚,会问自己,那些文字能值那么多钱吗?2011年我应广西那边的几所学校的邀请去讲课,住在南宁的一家旅馆里,晚上没事就翻看他们放在房间里的材料。其中有一份是“送餐菜单”,里面有一个鸡蛋炒饭,定价也恰好是38块。这样一对比,我就放下心来,无非就是一份鸡蛋炒饭嘛!不过,现在也有相反的:有的书定价如果太低,销路也不好。因为有的人有很多钱,喜欢买漂亮的书。读起来感到舒服,即使不读,摆在书架上,也显得漂亮气派。
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:过去我们对书籍有一种“饥渴”感,现在这种感觉已经失去,或者不多了。
昨天我跟你们的李保民老师聊天,说80年代初他上大学的时候,常常在听完课后,利用休息的十多分钟时间,赶紧跑到书店看今天有没有来新书。现在谁还会有这样急迫的心情?
过去是渴望拥有书籍的时代,现在是书籍拥有我们的时代。我们被大量的书包围,每年出版的书那么多,书店里各种读物琳琅满目,获得图书变得那么容易,已经不再有“饥渴”的感觉了。我也是这样。50年代我上中学的时候,好不容易有了零花钱,第一次买到的两本书,一本是郭沫若的《女神》,一本是鲁迅的《短篇小说选》。那种拥有自己的书籍的感觉,那种快乐,现在的人不容易体会。
所以,就是刚才所说,现在是书籍拥有人的时代,而不是人渴望拥有书籍的时代。就像现在有钱的人被金钱所拥有,当权者被权力所拥有。当人被书拥有的时候,就没有那种非常渴望读书的心情。
这个变化对我来说是非常深刻的。1991年我在日本东京大学任教的时候,那时CD唱片在国内还是稀罕的东西,价格也昂贵。在日本也不便宜,但是公共图书馆可以出借。我就到图书馆借回来听,或者复制在录音带上。借到一些心爱的唱片的时候,走在路上都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。那是一种非常快乐的心情。现在CD那么多,包括古典音乐的引进版,很容易得到。不久前我在“当当网”看到一些引进版的古典CD在降价,5块钱一张。而以前同样的进口CD要卖到一百多。所以,东西来得太容易,好,也不好。
轻易获得的东西往往不知道珍惜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