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走出社会的二十多年间，和人争论的次数并不少，无论线上线下都如此。这些经历不由得让我怀疑，雅量其实是个极为罕见的品质。如果是面对批评，人们的含雅量更是直线下降，极少见到欣然接受，或者全不在意的人，总是会反唇相讥一番，无非是不同人有不同的技巧，看你能否感知得到而已。

唯一的例外是和我的几位老友争论艺术，它几乎变成了每次见面聊天的固定项目。我们几个人的观点彼此都不相同，每次都会相互辩难，经常会有很激烈的状况出现，大家争得脸红脖子粗，但是却从未因此而伤过和气，也没有把争论理解为针对自己，所以下一次还是可以继续。回想起来，我们这样已经延续了接近十年时间。

在这十年时间里，我每次因为辩不过，回家就去自行查找资料，心里想着“下次我得来点狠的”，因此也断续自学了一些艺术史方面的知识，下次好作为弹药库储备。但我的争论对象是个对艺术史极为熟悉的人，下一次我自信满满而去，几个回合之后又被锤废，只好回家继续努力。如此周而复始，我的艺术知识就像是一块生铁，被人反复锻造，每一个观点都被重锤过多次，居然也就去芜存菁，感觉自己在艺术领域里增长了一点见识，不至于整天喊“当代艺术就是骗局”一类的话。同时，我的审美也被撑开了一点，可以接受一些我原先极度排斥的类型。有些即便自己不喜欢，也学会了承认自己不喜欢，但不去找个理由贬低。

我认为我们几个人算是有雅量，但仅只局限在一个话题上。如果涉及到自身，或者是自己的生活和行为，可能事情又是另外一种模样。除了艺术这个话题和大家之间有足够安全距离之外，我们的雅量也可能来自得失上的考虑。毕竟通过这种争论我们各自有所得，小白因此获得了提升，专家因此获得了新视角。所以保持雅量维系了大家的共同利益，彼此之间也就有了默契，知道这事和尊严无关，和面子无关，反倒是有许多乐趣。

而在其他场合，人们面对反驳和批评的时候就完全不会那么愉快。人人都认定自己是对的，人人也都认定他人可以被说服，基于这两个错误的假设人们喜欢下断言，一不留神就开始评判对方，于是很快就陷入了激烈的争吵，变成彼此针对个人的攻击。讨论生活小事是如此，讨论工作细节同样如此。而这些场合本来应该通过争论得出一些对双方有益的东西，可惜往往终结于不欢而散，彼此心里还产生了芥蒂。

传统的做法写到这里要开始呼吁人人提升含雅量，雅量高致，从我做起。我不会那么做，因为我认为这不是问题的关键。人就是这么一种生物，只要话题涉及到自身，总是会立即跳起来。有些人是肉体跳，有些人是心理跳，总之都会跳。如果我们承认这个前提，那么也就应该承认雅量难有，算是一种高阶的品性。它值得追求，但是短期内很难实现。大家手头可以做的事情，是改进一下沟通方法。

先去避免对话三个回合就开战的习性，坚持到五回合，慢慢到十回合，这样逐渐拉长。然后分析一下开战的原因，那肯定是在表达上有问题，得去找一些其他的方式，意思还是同样，但是接受度不同。相关的书籍其实很多，找书并不难，难的是认识到自己沟通方式有问题，“我还不会说话么”，许多人都是那么想的。一旦意识到自己沟通方式有问题，就有很大可能把反思导向质疑自己是否正确，自己坚持的观点是否牢靠。人有了这种怀疑，就不大容易在人际沟通中过于自信，说话过于斩钉截铁，学会分清楚事实和观点。我想，雅量大概是从这个时候才开始一点点生成。

然而，雅量也并不单独存在，它总需要置身于人群中才能得到体现。我想，它大概不可能是一个人能够躲在家里练出来的东西。自己很重要，同时自己周围的人也很重要。人总得在自己周围营建一个健康的小环境，在这个环境里每个人都可以输出一点点正向的东西。如果能做到彼此砥砺，相互提升，保持默契，那么也就会有助于养成好的品格。所以我时常怀疑，雅量在书本里见得多在社会上生活里见得少，是不是因为有雅量的人都躲在各自的小圈子里。在圈子之外，也许大家的脾气都很糟糕，原因是为雅量支付的成本可能相当之高，以至于保持雅量变成了一件很奢靡的事，人们默认相互激烈争吵才是严肃表达的共许方式。